簾外暮雨瀟瀟,分不出天與地。茶煙四起時,想象我就是那個穿越的前朝倦客,在江淮間浪跡,忘了時空,忘了季節。只有天造地設的雨,漫過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,密密麻麻的雨腳,濕了流年,混沌了人間。
我就在那葉小舟上,送走流年,迎來流年。
某天暮色四合時,雨絲突然在船篷上叩出細密的琴音。長淮的雨總帶著幾分古意,像是從《水經注》里漏下的文字,又像是被杜牧遺落在二十四橋的月光,此刻都化作萬千銀線,在天地間織就一張青灰色的網。我蜷在烏篷船里,聽雨滴在篷頂敲打《廣陵散》的節拍,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淮水在搖船,還是船在搖動整條淮河。
船家把櫓橫在膝頭打盹,櫓梢垂下的麻繩還在滴水。那些水珠落進河面時,驚醒了沉睡的星子,碎銀般的光斑在墨色綢緞上浮沉。對岸的蘆葦蕩忽而傳來沙沙聲,像是兩千年前楚國的卜者在搖動筮草,又像屈子涉江時衣袂掠過的水響。雨幕深處,某座廢棄的碼頭石縫里,或許還嵌著半枚永通泉寶的銅綠。
潮氣漫進船艙,染透了我的藍布衫。這濕漉漉的觸感突然接通了記憶中的雨季:老屋后山的竹林每逢雨天便會蒸騰起翡翠色的霧,竹葉承接不住的水珠墜入青石凹槽,叮咚聲與山澗合奏。祖父總在這樣的日子取出桐木古琴,讓《瀟湘水云》的旋律與檐溜對答。現在想來,那些從琴弦上滾落的音符,大約都順著山溪流進了淮水。
船身忽然輕輕一震。抬眼望去,竟有流螢穿透雨簾,幽藍的光點掠過水面,恍若李商隱詩中走失的星燈。它們棲在蘆葦尖上時,整片水域都成了流動的星空。這讓我想起某個相似的雨夜,城西茶樓的紅燈籠在風中明明滅滅,伊人執素傘立在青石橋上,傘面上水墨荷花被雨水暈開,順著傘骨淌成一道道微型瀑布。
雨勢漸濃,河面浮起一層銀白霧氣。遠處山巒化作米家父子筆下的煙云,近處柳枝垂下的水簾后,隱約可見廢棄的觀瀾亭飛檐。這亭子見過太多風雨:元嘉草草的烽煙熏黑過它的石階,乾隆南巡的龍舟系纜時蹭掉了漆柱的金粉。此刻雨水正沖刷著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,將《瘞鶴銘》的筆意寫滿每塊磚石。
忽有夜航船的槳櫓聲轟然而起,碾碎雨幕。那船頭掛著的三盞紅燈籠,恰似浮在虛空中的朱砂印。當它駛過我們的小舟時,翻涌的浪花里竟躍起一尾紅鯉,鱗片折射的微光剎那照亮了整片水域。這驚鴻一瞥的光影,多像那年上元節,伊人提著走馬燈轉過九曲回廊,燈影里游動的金魚忽然撞破絹紗,潑了我滿襟的暖黃。
雨滴開始變得綿密,仿佛天上誰在漫不經心地撥弄算盤。船篷的裂縫里漏下一串水珠,正巧落進我手邊的粗陶碗。碗底殘存的碧螺春舒展開蜷縮的軀體,茶煙裊裊升起,攜著故園后山新焙的栗子香。這氣息讓人錯覺推開老宅斑駁的木門,就能看見檐下風干的艾草,看見石臼里沉睡的桂花,看見八仙桌上那封未寫完的信箋,墨跡被潮氣洇成遠山的輪廓。
暗流在船底織網,某種古老而龐大的存在正在水深處翻身。漁火明滅處,恍有青銅編鐘的余韻貼著河床震顫,驚起蟄伏的蛟龍。它們嶙峋的脊背劃開水面時,帶起的漣漪里疊印著吳王僚的戈船、謝玄的艨艟,以及張季鷹的莼鱸之舟。此刻所有的時空都浸泡在雨中,像被水泡脹的竹簡,輕輕一碰就會滲出墨色的歷史。
我伸手觸碰船幫外的水流,涼意順著指尖漫上心頭。這淮水究竟收納過多少望鄉的眼波?柳耆卿的殘夢可還漂在瓜洲渡口?白石道人那支吹裂的洞簫,是否化作了某段河床的紋理?而當年與我同聽夜雨的伊人,此刻是否也在江南某座小樓,看雨水在芭蕉葉上寫下《璇璣圖》般的回文?
雨聲漸疏時,東方已浮起蟹殼青。濕漉漉的晨光里,有人在山巔吹響骨笛,七個音孔漏出的旋律與未散的雨氣纏繞,凝成白鷺翅尖的露珠。淮水依然在絮語,說著我們聽不懂的古老讖言。那些被雨水浸透的記憶與想象,此刻都化作船尾的漣漪,一圈圈蕩向霧靄深處的青山——那里有永不褪色的竹林,有等待風化的琴譜,有懸在時空之外的素傘與星燈。
所有人在流年里老去,又在雨聲中重生。我是我,我非我;雨是雨,雨非雨;流年漫卷時空,天地一片空濛。
完
程慶昌,籍貫安徽太湖,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,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,中國散文學會會員,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,中國小說學會會員,中國詩歌學會會員。作品多次在全國詩文大賽中獲獎,入選多種選集,出版/發表作品百余萬字。出版散文集《家在蘇州》(與李建榮合著),紀實文學《鄉村匠人》(2017年蘇州市作協重點作家扶持作品,獲得2020年江蘇省報告文學優秀報告文學獎),革命歷史題材長篇小說《北桐星火》(與李登求合著,入選2019年安慶市長篇精品工程)《北桐風云》(與李登求合著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