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有一家很好的美術館,我看了好幾年,去年它突然消失了,一度還去找過,不知所終。
體育場的省美術館太官方,畫作都是傳統的,油畫、國畫。大唐不夜城的市美術館有傳統畫展,也有當代藝術展,挺好的,有點半官方的味兒。如果只看這兩個館,不會知道西安藝術家的全貌,特別是那些藏在不知什么角落的,新銳的年輕藝術家。OCAT美術館是一家私立的館,致力于當代藝術,館長是一位謙遜和藹上了年紀的英國女士。這個館開了六年,觀眾不太多,所以,她特別珍惜觀眾,看見參觀的人時,她會朝你微笑。
最近我才知道,位于曲江的舊館拆掉后,新館在詩經里大門口的對面冒出來了。它有了一個新的中文名字“望周”,這名字是針對西安這片古老的土地的吧。OCAT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有美術館。
現在,OCAT西安六周年回顧展和埃里克·索斯的攝影展正在展出。新館坐落在空曠的灃東新區,四野都是村莊的廢墟和寬闊的馬路,未來的城正在醞釀。空曠的荒野中,它有點超現實。
| 藝術家是創造“形式”的人 |
回顧展中重點呈現的是鄧大非的《西安筆記》。藝術家在拆遷村子的廢墟上創作,在斷墻上刻畫了傳說中的神獸,奇樹,還有村人的面孔,然后用宣紙拓印下來,那些面孔的拓片成了另一個作品《 廢墟面相考》。這里面有碑林和唐陵的味道,使當代的西安人在過去的形式中出現。形式中有古拙的美。
形式,可以趨于完美,易于辨認,因此在我們這個實在世界中并不存在。圓形和三角形并不存在,是人類創造的一種完美的形式,可以讓我們辨認、歸類、計算,從而理解現實世界的東西,柏拉圖認為“形式”才是世界的本質,而我們看到的東西是虛像、表象。是的,只看這些表象我們無法理解世界,不能算出面積,無法給人描述我戴的手鐲是什么形狀的,無法定義一切東西。
庫布里克電影《2001太空漫游》的開頭,一塊精確平滑的黑色長方形立方體從天而降,嚇壞了一群原始人,揮舞著棍棒,驚恐地尖叫,在他們的生活經驗中從來沒見過這么形式化的東西。當時不理解這個場面的意思,電影也根本不說這塊長方形的用意和來路。昨晚再看柏拉圖說的“形式”,今天看了藝術家創造的形式。忽然明白了電影里的長方形,這是我們這個世界出現的第一個“形式”,是未來人類用來啟蒙原始人的,以使這群猴子能變成他們。庫布里克特別愛在電影里賣這種關子,他要讓你好多年后才能明白他的用意,并且,在這些年里,一直都忘不了那個鏡頭,一直都在琢磨。他在扮演上帝?在啟蒙觀眾?
藝術家就是創造這種“形式”的人,他們尋找創造一種并不存在的東西,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。
OCAT美術館展品《西安筆記》
| 攝影是自我的投射 |
埃里克·索斯的攝影,每一張都是自我的投射,雖然照片里從來沒有他自己。他去拍攝隱居者,讓一個隱士置身于無邊無際的樹林中,那不是別人,而是他心靈中的自我肖像。他到處旅行,走進陌生人的家里,躺在床上的人凝視著他,我們看到的并不是這個人的通常狀態,而是他(她)面對攝影師的樣子,有距離和關系。
我們在自己呆慣了的地方,也許看不見自己。就像我們在鏡中看不見自己,往往在他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。自己到底是什么,不是這個皮囊,而由我喜歡的一本書,一個人,一個景物,一個角落,一種生活的態度構成。而我們往往被困在一個找不到自我的地方,感到迷失,感到失落,沒有意義。
旅行,是尋找自我心靈投影的過程吧。
所以,不同的人去拍攝不同的地方,產生的照片有截然不同的氣氛。有一張照片,在我還轉到它面前的時侯,它就好幾次出現在我的余光里。那是一個紅色氛圍的酒吧的照片,一個黑人女性坐在沙發軟座的一角,到處是酒杯,墻上掛著霓虹燈和汽球,她的周身卻充滿著獨孤,疏離。以致一張紅色的夜場照片會有一種很冷,很安靜的感覺。這就是攝影師的心靈,不是這個酒吧想要營造的氣氛,更不是這個女人的真實狀態。
所有這些,都與紀實攝影的原則背道而弛。剛好有一隊身上背單反大相機的攝影團在參觀,他們中的人問解說員:“這些照片是抓拍的,還是擺拍的?”,年輕的解說員說:“照片都是他擺布的,有刻意的安排。”
當我們導演了一個場景,這個場景就不再屬于對象,而是我們的心靈。場景中的人和物也就變成了我們心靈的演員和道具。
唯物主義認為,世界是客觀存在的,它轉化出了紀實攝影。
唯心主義認為,自我的心靈才是世界的本質,它轉化出了這種攝影。
所以,不要再問擺還是抓,這是一個哲學問題,回家慢慢想去。
埃里克·索斯的攝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