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想到謝局長笑了起來:“你這是------哎,既然這樣,就先放我這里吧,工作的事,以后局里說。”然后扭過頭,對我說:“小余啊,你星期五下午到辦公室找我?!?/div>
我和爹如釋重負。爹說:“孩子,我倆找個地方吃點飯再回去吧,我渴的不行?!?/div>
我說:“好吧!”
我們找了一家價格便宜的小吃店,爹要了兩個我愛吃的菜,他自己也要了一瓶啤酒。我倆就邊吃邊聊著。
九
我再次來到教育局的時,謝局長不在。問其他工作人員,都說不知道去哪里了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,但謝局長說好讓我今天下午來找他的,看來只有耐心地等了。
下著小雨,不怎么熱。行人都撐著傘,大街上沒有了往日的灰塵。教育局所在的位置是縣城的主干道,路面很寬,人聲、汽車的喇叭聲、商店里的音樂聲,交織在一起,讓人感覺到了城市的繁華。
早晨出家門時,空氣很潮濕,但沒有下雨,因此沒有帶雨傘。我在教育局大門旁邊站了一會兒,心想總是站在這里不太合適,就順著一家家店鋪向西踱著。街道兩邊,隔十多米就栽著一棵梧桐樹。樹很粗,但不是太高。向著街道一邊的樹枝很密,伸的也很長,向著店鋪一邊的樹枝,就很少很短了。我想起了一句話:栽下梧桐樹,引來金鳳凰。我想我就是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吧,馬上就要棲上縣城的梧桐樹了------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,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師范生,一個小人物而已,甚至和人物兩個字都沾不上邊------我又想起山里的白樺樹了,比起這些梧桐樹來,要高大得多,也親切得多------再過半個月,秋天就要來了,樹葉也要落了------
不知不覺,走了兩個十字路口,大街也快走完了。我立刻轉過身,快速地向教育局走去。
說不定謝局長早在那兒了,我這樣想著。
三樓的副局長辦公室門開著。我探了一下頭,他在。我沒有敲門,就闖了進去。
“謝局長您好!”我說。
他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,說:“小余來了,坐吧!”
我在他斜對面靠墻的長椅上坐了下來。
“外面還在下雨吧?沒淋到你吧?”他語氣里含著關切。
“沒有、沒有,我剛到!”我搓著兩只手,不敢看他,也不敢問工作的事。
“局里已經研究好了,你工作已經安排好了。等一下你去一樓綜合辦公室找小羅,把你的報到證拿去,就可以去單位報到了。”謝局長不待我開口,就把我想要問的全說了。
我心情突然莫名的激動,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瞬間襲上心頭。謝局長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,看上去特別親切。
“快開學了,希望你工作愉快!”他說。
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。是啊,快開學了,我要工作了。我才十八歲,我自己都覺得我還是一個孩子。但現在,我就要工作了,就要站上講臺,成為一名真正的老師了!
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,站起身,對謝局長說:“謝謝您!我現在可以下去拿報到證了嗎?”
“可以?。 彼χ卮?。
我一轉身,說了句謝局長再見,就快步走了出去。下樓梯時,感覺自己特別的輕盈。
我找到了綜合辦公室。
門開著,屋里有三個年輕的男子,各自坐在辦公桌后。我問離門最近的男子:“請問,哪位是羅老師?”
他沒抬頭,淡淡地說:“什么事?”
“我是市師范學校的畢業生,謝局長讓我過來拿報到證的。”我笑著說。聲音不太大,但他能聽得到。
“你叫什么?”他問。
“余青。”
他站起身,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,走到身后一個銀灰色的文件柜旁。他翻了一會兒,便取出了一張紙,然后又回到辦公桌旁。
“畢業證帶來了嗎?”他第一次看著我,問道。
我說:“畢業證?沒帶。家里擱著呢。”
“帶身份證了嗎?”他又問。
“身份證有!”我趕緊回答。我從兜里掏出錢夾,把身份證抽出來遞給他。
他隨便掃了一眼,就把身份證還給了我。然后推過來一個本本,上面有打印好的表格。
“在這里簽個名?!彼钢惶幙瞻椎母褡訉ξ艺f。
我飛快地瀏覽了一下,便在他指的地方簽下了我的名字。
他把本本拿回去,然后遞過來一張紙。
“收拾好啦,拿著這個去單位報到?!彼粗艺f。
我接過那張紙。紙的兩面都有打印好的文字。一面有“報到證”幾個大字。我再仔細地閱讀另一面:梁溝子小學校,茲有余青同志壹名,性別女,去你處------
梁溝子小學校?梁溝子在哪里?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嗎?
我心里開始不安起來,之前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。我問他:“請問梁溝子小學校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嗎?”
他點點頭。
我又問:“梁溝子在哪里?”
他抬頭注視著我,說:“就是梁溝子鄉啊,------你是哪個鄉的?”
我告訴了我家所在的鄉名。他說:“就靠近你那個鄉啊,難道你不知道嗎?”
我喃喃地說:“把我分到那里上班嗎?不會吧------”
他笑了笑說:“那個學校還不錯的。”
我站在院子里,雨還在下著。我有些失落,心里一片空白。
突然想起了謝局長。我轉身就直奔三樓,沒有敲門。
“謝局長,我------”我氣喘吁吁。
他示意我坐下。
我把報到證遞給他:“謝局長,我要去梁溝子小學上班?”
他接過報到證,卻沒有看,順手放在我面前。
“梁溝子小學是離你家最近的小學校。學校要發展,正缺少像你這樣的老師!”他說的很慢,始終微笑著?!拔覀冄芯堪涯惴旁谀抢?,你不要讓局里失望?。 ?/div>
我腦海里一片空白,釘子一樣站在他面前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他又拿起報到證,遞過來,說:“還有幾個更艱苦的地方,只有十幾個學生------”
我頭腦里立刻浮現出石蘇巖寫生時碰到三個學生的情景。
十
這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。
我說爹,你就不用去了,我自己能找得到,再說只是去報個到。
爹說你沒去過梁溝子,我帶你找一條近一些又好走的路,以后可是天天都要走的??!再說閨女上班了,當爹的去你單位瞧瞧,我這心里頭高興,臉上也榮光!
從我家到梁溝子,我們走了將近兩個小時。
中間要翻過兩座山,雖然都是崎嶇小路,但還是好走的。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,是要穿過一片林子。
學校在半山腰,房子建的像“口”字去掉下面一橫。每一面各有三間房子,南面是空地,雖不大,但很平整,剛好做操場。
我們到的時候已是十一點多了。我戴著帽子,可還是出了一身汗。
我們在操場上停了下來。正對著操場的墻上,可以看到白石灰寫的大字“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”。房子有些破舊,墻體一米多高是用石頭砌的,石頭上面是青灰色的磚。房頂是灰黑色的小瓦。每一排房子,都是中間的那間開著大門,兩邊的房子開著窗。有的窗子有玻璃;有的玻璃碎了,只剩下木框框;有的用塑料皮紙堵著;用的干脆什么也沒有。一些麻雀在檐下飛來飛去。
正看時,西邊屋子里走出一個中年男子。黝黑的臉,灰色的襯衣,袖子卷得很高,腳上穿一雙黃色膠鞋。
“你們有什么事嗎?”他把手遮在前額,問道。
我說:“你好,我是來報到的?!蔽遗滤麤]聽明白,又補充說:“我是剛分到這里來的老師?!?/div>
他立刻大步走過來,伸出手說:“歡迎歡迎!你就是余老師吧,快進來吧!”
我還沒有和男性握過手,但還是把手伸了過去。他的手很大,很有力。
屋子里還有兩位中年男人,可能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,我走到門前時,他們已經迎出來了。
“快請坐!”剛才和我握手的中年男子熱情的說:“我姓麻,是這里的校長。”他邊說邊端凳子。
我趕緊說:“麻校長您好!”
屋子里有三張桌子,凳子卻有五六個。
麻校長笑著對另外兩個男人說:“這是新來的余老師,余青,余老師!”他又笑著對我說:“這是徐老師,這是張老師!”
我微笑著和他們打過招呼。
我和爹坐了下來。麻校長遞過來兩把扇子,“天真熱,你們走著上來的吧,真的辛苦了!”
這時那位姓徐的老師端過來一臉盆清水,又順手端過來一個凳子放在我面前,“洗把臉吧,這是剛挑上來的山泉水!”他說。
我讓爹洗了臉,自己卻沒有動。在這幾個男人中間,我有些不自在。
麻校長也端了個凳子,在我對面坐了下來。他說:“前幾天我去開會,鄉上說余老師要分到我們學校,現在果真是來了!這里就我們三個老師,我來這里已經快十五年了,他倆也有十多年了?!?/div>
麻校長接著說:“現在學校有五個年級,每個年級一個班,但學生不到五十名?!蓖A艘幌?,他接著說:“按要求,至少需要五個老師------現在你來了,就好了!”
我從包里拿出報到證,站起來雙手遞給麻校長。我說:“我剛畢業,什么都不懂,以后還需要你們多多指教!”
麻校長認真地看了報到證,然后站起身,在一張桌子上拿了一本書,把報到證輕輕地夾了進去。然后他坐下來說:“余老師是山里人,也知道山里學校的困難。這里的學生住的都比較遠,走路要花很長時間,所以上午十點鐘學生才能來齊。遇到刮風下雨,很多學生那天可能就不來了。中午時間短,就不能回家吃飯了,因此每個學生,包括我們老師,都要自帶午飯。天氣暖和還好,一到天冷,就只能吃冷飯了。下午四點鐘就要放學,保證每個孩子天黑前都能到家。如果遇到雨雪天,放學還要提前些?!?/div>
我問:“有學生住學校里嗎?”
“沒有”,麻校長回答:“現在沒這個條件,沒水沒電的。用水要到下面農戶家里挑,再說,房子也不安全?!彼D了一下,說:“這上面有野豬什么的。”
“后天就是九月一日了,這兩天我和張老師、徐老師把教室清理一下,課桌也要釘釘、修補修補?,F在還不知道有多少一年級的新生,估計其它年級輟學、轉學的也有。我們只有確定了人數,才能訂課本。當然,還要去輟學孩子家里做工作。所有的事情做下來,可能要等到教師節以后才能正式上課?!?/div>
他停了一會兒,又接著說:“余老師這兩天就不用來了,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,一號再過來吧。剛踏入工作崗位,需要一個適應過程。以后工作中遇到什么難處,要及時說出來,大家共同解決?!彼裢蝗幌肫鹆耸裁矗a充說道:“來的時候要帶上毛巾和臉盆,還有喝水的杯子——我們都喝山泉的——別忘了每次多帶件衣服,早晚山風冷。還有手電、棍子,山里的天氣變化大變化快,路上都用得著!”
十一
五點半,鬧鐘叫我了。
我這只心愛的鬧鐘,從初中就和我形影不離了。但讀師范三年,它就叫過一次。那也是開學的第一天,我也是把鬧鈴定在了五點半,結果宿舍的同學都攻擊我,說吵了她們。有的說這又不是讀初中,起那么早干什么?有的說多睡才能長身體,現在正是生長發育的時候呢!更有一個說余青,你的雞再敢叫一聲,我就殺了它吃肉------
現在,我又需要它了。
我喜歡吃面條,做起來方便又快捷。洗梳、吃飯,剛好用了一個小時。用具是昨天就準備好了的。我對爹說:“走了,爹?!?/div>
爹說:“真不要我送了嗎?還是送送的好,反正待著也沒事做。”
我說:“我真的行,你看,天都亮了?!?/div>
爹說:“那好吧,一定要留個心啊------晚上回來早些!”
我心情如此的愉快,全身的毛孔都舒展著、暢透著。濕滑的晨風不是從一個方向吹來,而是繞著我的長發、我的臉頰、我的脖頸。遠山黛青,山腰、山腳,有幾戶人家都亮著燈。東天已經破曉,輕霧攪著淡淡的月色。我的運動鞋格外的潔白,輕盈的像兩只兔子輕快地蹦跳。物品袋在我的手里搖來擺去,像一只手絹那樣輕飄。我一會兒唱“讓我們蕩起雙槳”,一會兒唱“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”,一會兒唱“小小的一片云呀,慢慢地走過來”------
工作讓人愉快,人生的又一個起點。
經過那片樹林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。偶爾能聽到有男人們的吆喝聲,但太遙遠太縹緲。我不敢唱了,腳步也慢了下來,邊走邊前后左右的看。林子里還很暗,一些高大或矮小的雜樹上不斷地有水珠落下來,落在地上的落葉上,簌簌有聲。偶爾有一兩只鳥撲騰一聲飛過,我的心便會驚嚇一下。走了一程,干脆放開喉嚨,但嗓音已有些走樣。這時我想起來爹,要是他現在在我身邊,該有多好!
太陽已從東邊出來了,把遠處的山林染成黃黃的一片。一陣陣金黃色的霧氣從山谷里升騰起來,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。
遠遠地望見學校了——梁溝子小學校,那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!
我是一名老師了,是這個學校的主人!我美麗,我善良,我熱情------我要教孩子們唱歌、跳舞、畫畫;我要帶著孩子們在操場上瘋跑、做游戲;我要讓課堂氣氛活躍、要讓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舉手發言;我要讓我的學生們都記住我是他們的老師,是他們的好老師------
麻校長先看到了我,對屋里喊了一聲。徐老師和張老師同時跑了出來。三個人跑到我面前,奪過我手里的物品。麻校長笑著說:“余老師,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!”
我說:“都九點多了,還早?。 ?/div>
我們邊說邊進了辦公室。
辦公室原來只有三張桌子,現在多了一張。麻校長指著靠窗的那張桌子對我說:“余老師,那是你的辦公桌,有點小,先將就著用?!?/div>
和之前的三張桌子不同,我的辦公桌上多了一層報紙,看得出是新糊上去的。我的心里有些暖暖的。
徐老師把我的物品提進另一間屋子。
麻校長說:“余老師也來了,我們就開個會吧!”
我立刻嚴肅起來,我參加工作的第一次會議!
麻校長說:“今天是九月一日,是秋季開學的第一天。但大家知道,我們這個學校有點特殊?!甭樾iL笑了笑,接著說:“大部分同學今天不會到校。當然,可能有些學生還在路上?!?/div>
這時,窗外有幾個小腦袋朝屋里張望著,我的心里立刻有種莫名的激動,感覺到自己突然高大起來。
“我安排一下工作,”麻校長接著說,“徐老師還是負責一年級,也就是新生的工作。這個不用多說,你做多年了。表一定要填好,特別是家庭住址,父母是在家還是外出等。張老師,你還是負責五年級工作,學生一到齊就上課?!?/div>
麻校長笑著看著我,說:“余老師剛來,先熟悉一下,適應環境需要一段時間。至于教學方面,你和我負責二、三、四年級。”
我不住地點頭,但心里沒底,也不知道工作從哪里下手。
十二
到中午十二點,二至五年級一共來了十六個學生。來報名的一年級新生有六個。麻校長打開了北面和東面房子的大門,我帶領已到校的孩子們打掃教室。北面三間房子是二年級和三年級的教室,三間房子是相通的,中間沒有被隔開。上課的時候,兩個年級的學生背對著背坐著。因為學生不多,中間一間房子基本是空的。
課桌不多,一張課桌夠兩個同學使用。凳子也是長形的,兩個同學坐一條凳子。桌凳都是白楊樹做成的。教室兩頭的墻上有黑板,光滑的水泥上面噴的黑板漆。黑板不太平整,很多地方的漆已經剝落,看上去有點陳舊。黑板灰蒙蒙的,有些地方還沒有擦干凈,就像長了一層霉。
學校的掃帚不缺,山里的鐵杪子,隨便砍一些,扎起來就能用。水是徐老師從山下農戶家里挑來的,我讓這些孩子節約著用。
我安排學生們打掃地面、墻面衛生,擦黑板、擦門窗、擦桌子板凳。學生們嘰嘰喳喳的,但都很聽話。他們一邊做一邊拿眼睛瞟我。天氣很熱,我一身汗,但心里很快樂。
我正帶著孩子們在四、五年級的教室里打掃,突然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叮叮當當聲。我本能地產生一種反應:這是我上小學時,那種掛在檐下的鐵鈴發出的聲音。我走到窗邊,麻校長正在辦公室左側廊檐下,手拿一小截細鋼筋,在不緊不慢地來回敲著。那掛在房檐下的鐵鈴,像一個被切下一端的長冬瓜,烏黑烏黑的。雖有學生的吵鬧聲,但鈴聲還是那么雄渾、悠遠,在山谷里回響。
聽到鈴聲,學生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,向門外跑去,邊跑邊嚷:“吃飯嘍,吃飯嘍------”一個女學生對我說:“老師,要吃飯嘍!”
我收拾好工具,在桶里洗了洗手,也跟著走了出去。
麻校長已經站在辦公室前的廊檐下了,徐老師和張老師也走了過來,站在他旁邊。麻校長用手示意外面熱,學生都過來,站在廊檐下。
麻校長說:“同學們都站好了!”
學生們嘰嘰喳喳跑到廊檐下,你擠我一下,我推你一把。
“同學們安靜!”麻校長說,“從今天開始,就正式開學了。希望同學們不要曠課,上學、放學一定要注意安全。等會兒是你們吃飯時間,吃過飯后不要亂跑,要到各自的教室里休息一下?!比缓笏沂疽饬艘幌拢f:“余老師,過來!”
我趕緊走到麻校長身邊。麻校長笑著對十多個學生說:“這是剛分到我們梁溝子學校的余老師,同學們歡迎余老師的到來!”說完,他先鼓起掌來。
徐老師和張老師也跟著鼓起了掌。同學們也拍起了手掌。聲音雖然不響亮,但我趕到特別激動,特別幸福。
學生們上午來的時候,每個人都提著一個袋子,有塑料袋,也有布袋,袋子里面裝的是午餐和水?,F在,學生們都回到了自己的教室,享用午餐去了。
太陽火辣辣的照著。山風一吹,臉上的汗就沒有了。我感到有些疲倦,就走進了辦公室。
麻校長問我:“余老師帶午飯了沒有?”
我說沒有。突然想到了,剛來報到時,麻校長曾說過要自己帶上午餐的,為什么忘了呢。
我笑了笑,說:“我不餓,晚上回家再吃啦!”
“那怎么能行呢”,麻校長說,“忙乎了一上午,這么熱的天,不吃不喝,怎么可以呢!”
徐老師也說:“是啊,不吃飯怎么可以呢!”
經他們這么一說,我感覺真的有點餓了。但我嘴上卻說:“我真的不餓,你們吃吧,不用操我的心!”
麻校長說:“小余啊,你吃我的吧!”
他端過來一個很大的洋瓷缸子,瓷缸子上面有一個蓋子。這應該是他的午飯了。
我趕緊推開他的手:“麻校長,我真的不餓?!?/div>
他說:“都怪我,工作沒做好!”
我說:“怎么怪你呢,是我自己的疏忽------反正我已習慣了中午不吃飯了,你們吃吧,我喝點水就好了!”
早上出來時,我帶了一壺水。
我問徐老師:“徐老師,我的物品放在哪里了?”
徐老師說:“隨我來吧!”
西邊有三間房子,中間一間是辦公室,北邊一間是一年級教室,我跟著徐老師走進南邊一間教室。
屋子里堆放著雜物。有破掃把、幾把鐵鍬,還有幾張桌子。我的物品袋放在一張破桌子上。我對徐老師說你去吃飯吧,我喝點水,坐一下就可以了。
徐老師看了我一眼,就轉身出去了。我打開物品袋,剛把水壺取出來,徐老師端了一張凳子進來了,“小余啊,坐下來好好歇歇吧!”
我說:“謝謝徐老師,你去吃飯吧!”
終于坐下來了。擰開壺蓋,水還溫著。天雖然熱,屋子里卻很涼爽。我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,環視著這間屋子,不禁打了個呵欠。我用手撐著頭,慢慢的迷迷糊糊起來。
十三
一覺醒來,我大吃一驚:自己在什么地方?現在是什么時候了?
我揉了揉眼睛,站起來,輕輕地走了出去。
辦公室里靜悄悄的。麻校長和徐老師趴在桌子上,看樣子睡著了。我的神智立刻恢復了。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辦公室。太陽高照著,四周很安靜。我走到北面的教室門前,剛好張老師打里面出來,他笑著問我:“余老師怎么不休息了”?
我沖他笑了一下,說:“我睡了的”!
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,也不知道我剛才究竟睡了多久。
張老師說:“今天我值班,這些孩子要緊盯著,不能讓他們出去亂跑。最好是睡一會兒,即使睡不著,也不能影響其他孩子休息?!?/div>
我邊聽他說,邊跟著他向四、五年級教室走去。
五年級的教室里很安靜。孩子們上午搞衛生,可能都有點累了。有幾個同學趴在桌子上,看樣子并沒有睡著。另外幾個同學,有的端著瓶子在喝水,有的在出神。
張老師示意我出來,小聲地說:“時間還早,兩點再叫他們,反正今天也沒有別的事要做”。
我和張老師慢慢地踱到了教室后面。這里長滿了茅草,一些藤狀植物順著教室的墻根向上爬。男生和女生的廁所也在東面教室的后面。
我問張老師是哪里人,他說就是梁溝子鄉的,家離學校五六里地。他說當初學校周圍也有幾戶人家,因為交通太不方便,就陸續搬走了。前幾年鄉里也說把學校遷走,遷到住家戶稍多一些的地方去,可一直都沒有動靜。
“大山溝里真的困難啊,”他說,“吃穿住行都不方便,有很多孩子因為學校離家太遠而放棄了讀書”。
我倆邊走邊聊著。雖然已經入秋,太陽還是很火辣。
下午四點,麻校長就敲鈴、集合,放學了。
麻校長對我說:“小余啊,早點回去吧!中午沒吃飯,肯定餓的不行了?!?/div>
山里的天,暗下去很快。我到家的時候,太陽已經進去了。
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把旅游鞋脫下。我把兩腿伸直了,這才感覺到兩只腳又麻又疼,小腿也有點腫脹。爹端來一碗參茶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,我坐在那里,一點也不想動。真的又累又餓。
吃飯的時候,爹小聲問我:“累了吧,孩子!”
“還好,不怎么累。”我笑了笑。
“路上還好吧?”他問,“不害怕吧?”
我說:“怕什么,都這么大了?!闭f完,我立刻想起早上經過那片林子時的情景。
爹盯著我,說:“明兒個我送你吧!”
我沒吭聲。天已經很暗了,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。
我說爹,明天我要帶午飯了。
他說我晚上幫你做好。
我說不用了,明早我自己做吧,天熱,做早了,容易餿。
我洗了澡,換下的衣服隨便一丟,就上床睡了。
十四
鬧鐘把我叫醒,我猛然想到今天還要去上班,就趕緊起了床。
爹已經起來了??吹轿易叱龇块g,他說:“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呢?飯好了我會叫你的!”
我說不了,已經起來了。
吃過飯,我提上水壺和裝有飯盒的塑料袋,朝學校走去。爹拿了把鐵鍬,鎖上門,跟在我身后。
空氣濕漉漉的,月亮還在天上。昨晚睡得沉,現在精神特別好。
過了那片林子,天也亮了。我說爹,別送了。爹說好吧,晚上要來這兒接嗎?
我說不用了,下午放學早,沒事的。
走了幾十米,無意的一回頭,見爹還在那兒站著。
快到學校時,遇見了幾個學生,他們都朝我笑。有個男孩叫了一聲:“余老師!”我高興地答應了一聲。我說:“你們都來這么早??!”
他們只是憨憨的笑。
于是我們一起向學校走去,邊走邊聊。我問他們各自的名字、住哪里?他們也問我住哪里?遠不遠?
麻校長已經到了。我把物品放好,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。麻校長說:“余老師走累了吧!趁你休息的時候,我們就簡單地安排一下今天的工作吧。今天還繼續登記新生。徐老師,下午放學的時候,把各班沒有到校的學生名單交給我。余老師,你帶學生搞教室外圍衛生,主要是除草,操場的、教室后面的。天熱,可以做慢些,不用急。”他笑著問我:“可以嗎?”
我笑著回答:“沒問題!”
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麻校長:“學校以前教過唱歌嗎?”
“沒有。”麻校長說。
我看了看徐老師和張老師,又看著麻校長,說:“我教學生唱一些校園歌曲吧!每天上午和下午上課前,學生可以先唱一支歌,那樣,學生上課時精力也集中,還不會打瞌睡。勞動的時候唱著歌,勁頭就會足些。”
麻校長一拍手,高興的說:“好啊,這個建議很好,余老師,以后就由你來教唱歌了!我們學校沒有其它可開展的活動,唱歌很容易搞起來!”
張老師、徐老師也說:“是啊,唱歌能讓學校充滿活力的!”
中午吃飯的時候,麻校長對同學們說:“這學期我們可以教唱歌了,雖然學校沒有樂器,但余老師會教大家唱。以后每次集合,大家先唱支歌,同學們說好不好?”
學生們立刻議論起來。雖然聲音不大,但我能聽得出他們很驚喜、很期待。
學生們都回各自的教室吃飯、午休了,我也回到那間存放物品的臨時休息室。打開飯盒,早上做的面條稠巴巴的,沒有一點湯了。
下午放學的時候,有幾個學生在路口等我。我問他們有什么事,他們只顧笑。我問一個大點的女孩到底有什么事,她說沒什么。我想,他們就是想和我一起走吧。
我們走在彎彎的山路上,一路上都是樹木和青草,不斷有鳥的鳴叫聲在我們的前面后面。紅紅的夕陽,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路上,投在高高矮矮的青草上。
十五
上班已經五天了。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,六點從家里出發,九點之前趕到學校。爹還是每天早上把我送過那片林子。我不再拒絕他,我需要他的呵護。還有,我讓他送我,總比讓他待在家里替我操心強多了。
全校已經有五十多個學生了。因為書本還沒有到位,所以還沒有正式上課。教室衛生和操場衛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。昨天上午集合,我已經開始教學生們唱《校園的小路》了。
因為每天要走四個多小時的山路,我的腳和腿都酸痛酸痛的。去年買的半高跟涼鞋只在前天穿了一次,鞋袢就脫膠了。每晚睡覺前,爹都要給我燒開水泡腳。小腿也很沉重,好像長粗了很多。唯一的一雙球鞋因為每天都穿,有了很濃的氣味。睡覺時不能放在屋里,只好放在外面的窗臺上。
晚上泡腳時,爹坐在我對面的石凳上,嘆口氣說:“孩子,爹知道你很累。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,總得想個法子!”
我說:“沒事的,爹,后天就是星期六了,可以休息兩天呢!”
其實我前幾天就在想著星期六了,我想好好休息一下。
我每天到了學校,晚上就不想回來;晚上回來了,第二天就不想去了。
十六
還有兩天就是教師節了。
讀小學的時候,只知道教師節那天放假一天,不用上課。初中時,教師節那天,班里會有同學給老師送禮物。禮物大多是賀卡,但我從來沒送過。讀師范時,每逢教師節,黑板報和宣傳欄里,滿是寫給老師的祝福語。
中午吃飯的時候,麻校長說:“現在全校有五十二名同學,差不多就這么多了。有幾個輟學的學生,我已經和他們家長說過了,看這幾天來不來。下周一是教師節,我們現在商量一下,明天、后天、大后天——也就是教師節那天,我們都放假,周二正式上課,不知你們有沒有其它意見?”停了幾秒鐘,他又說:“我明天去縣里領課本和作業本。張老師、徐老師,這學期你們就負責四、五兩個年級,一、二、三年級由我和余老師負責?!彼倚α诵?,接著說:“余老師的到來,給學校帶來了活力!當然,余老師很辛苦,一個女孩子,每天要走幾個小時的山路------學校想把音樂和畫畫都開展起來,豐富一下孩子們的生活。我在這個學校十五年了,從來沒有搞過這兩樣------”
他收住了笑容,眼睛盯著我,目光山谷一樣深邃。
我說:“麻校長,我們努力去做吧!”
辦公室里很安靜,不時傳來學生的說笑聲。
因為明天是星期六,和幾個學生在岔路口分別后,我走的很慢。一會兒踢踢路邊的石子,一會兒看看路邊的草木,遠山明朗,一絲絲的云,在陽光里浮著,有點小風,但帶著溫度。以前做學生時,每逢周五,巴不得趕快放學,趕快飛到爹的身邊。為何現在不一樣了呢?
轉過山腰,遠遠地望見家了。黑黢黢的屋子,靜靜地伏在夜幕下,門口,一個熟悉的身影,走走停停。這么多年,他還是那樣。爹不識字,但他把哪天是星期幾,記得很清楚。
吃飯的時候,我說:“明早不要叫我了,我想多睡一會兒?!?/div>
他連聲說好好好。又說:“我明個也有點事,你起來后自己做飯吃。晌午我回來,再做午飯?!?/div>
涼爽的風輕柔地襲來,星子在山谷里一個一個點亮。我們吃的很慢,我把這幾天學校里的事說給爹聽。四周靜謐,仿佛能聽到幾百米外小河的喘息。
十七
我起來時,已經快十點了。除了偶爾的幾聲鳥叫,就是山風吹動樹葉的聲音。我明知爹不在家,但還是叫了兩聲。
陽光灑滿窗臺。
我已經一個禮拜沒有收拾房間了。
十一點多,爹回來了。他一只手提著蛇皮口袋,一只手拿著一個新塑料袋——袋子鼓鼓的,汗水把淡藍色的肩頭染成了深色。
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。
“小青,進來!”他邊朝屋里走邊叫我。
我跟了進來。
他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,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輕輕地擺在桌子上。然后,他快步走到院子里,撩我洗衣服盆子里的水洗了洗手,又快步回到屋里。
“你猜我給你買了啥東西?”他笑著問我。
“不知道?!蔽艺f。
“你打開看啊!”他還是笑著說。
我打開塑料袋,掏出一件衣服。
“是給我買的衣服嗎?”我笑著問。
爹點了點頭,“試一下!我比著買的,那個買衣服的閨女,和你身段、高矮都差不多?!?/div>
“誰讓你給我買衣服?我還有衣服,那么多衣服——這衣服多少錢?”我有些責怪爹。
爹沒有回答我,卻樂呵呵地說:“有牡丹花,穿著好看。你上班了,要穿得好看些!”
看到爹開心的樣子,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。我把衣服抱進房間里,放在了床上。淡黃色的衣服,幾朵大大的、紅紅的牡丹花。
爹已在院子里坐下了。我穿著新衣服走到他面前,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。
中午吃飯的時候,爹說他去了縣城。他說他到縣城的時候,天剛亮,他本想去教育局,但到了那里,才知道今天不上班。
“你去教育局干什么?”我有些生氣地問。
“找領導,把你的情況擺給他們聽聽?!彼f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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