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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昨非:夕陽里的鐘聲

2020-12-7 09:26

     一
  
  我匆匆忙忙趕到學校的時候,已是下午一點多了。
  
  校園里有些混亂,摩托車、出租車、小轎車胡亂的停放著。往常,這些車輛是不允許進來的。天很熱,很少有人走動,只有小賣部里有一些人在買雪糕買飲料。
  
  管宿舍的阿姨在門崗室里吃飯,見到我,她像往常一樣對我笑了笑。整座宿舍樓比往常安靜了很多,樓道里丟滿了廢紙,偶爾還能看到襪子和內衣。我一口氣跑上四樓,426的門半開著,床板上、地上扔滿了廢紙和雜志,窗簾被扯掉了一角,垂到了地上。
  
  其她同學的行李已經搬走了,只有我的床鋪還在等待著它的主人。我在一張下鋪坐下,順手抄起一本雜志扇了起來。宿舍里有電扇,但這個時候是不供電的。
  
  我早上四點鐘就起來了,洗梳完畢,就開始煮面。爹還在睡,我怕吵到了他,就輕手輕腳的。我把面剛煮好,爹就起來了。
  
  我快速的吃完飯,對爹說:“爹,我要去學校了,要晚上才能回來。”
  
  爹點了點頭,看了我一眼。
  
  我又說:“我晚上一定回來的!”
  
  他又點點頭,還是看了我一眼。
  
  爹是一個很沉默的人,從小到現在,總是喜歡用眼睛和我交流。
  
  天灰蒙蒙的。雖然是夏天,山風一吹,我還是感到了一絲涼意。
  
  爹從門旮旯里拿起一把鐵鍬,輕聲地說:“我送你。”
  
  我說:“不用了把,爹,我自己可以的!”
  
  爹沒有言語,跟在我身后,我倆朝鄉上走去。
  
  我家離鄉上有十多公里,中間要翻兩座山,還有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河。河水不深,水流也不急。山里長大的孩子,走起山路來和走在平地上沒有多大區別,只是林子比較密,經常有一些野獸出沒,像狼、野豬什么的。讀師范三年,每次去學校,爹總是把我送到鄉上,每次來家,也是他來鄉上接我。
  
  我們到鄉上時,剛好趕上八點二十去縣里的班車。看我坐上班車,爹拿眼睛看著我說:“晚上還來這兒接你。”
  
  我說:“好!爹,你回吧?!?/div>
  
  二
  
  從鄉上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縣里,又從縣里坐了兩個多小時,才趕到學校。
  
  我的行李很簡單:兩床被子,兩雙鞋。衣服也不多,冬天穿的衣服在實習時已經帶回家了。最多的就是書,三年的課本和作業,我都沒舍得丟掉。我喜歡買書。讀書期間,除了填飽肚子,錢都花在買書上了。
  
  我把被子裝在一個很大的蛇皮口袋里,衣服、鞋子和洗梳用品裝在一個箱包里。剩下的就是書了,裝了滿滿的兩蛇皮口袋。
  
  書非常沉重。我一袋一袋的搬下來,放在宿舍管理室里。等我樓上樓下的把四袋物品都搬下來時,早已是汗流浹背了。
  
  我去校外叫三輪車。在校園的大道上,我碰見了同班的劉文婷。她家住在市郊,讀書的時候,我倆沒有太多的交往。
  
  她吃驚地看著我,問:“怎么滿頭大汗啊?”
  
  “還不是搬行李!”我說。
  
  我又反問她:“你的行李呢?”
  
  “早讓老爸搬回家了?!彼恼f?!皩嵙暤母杏X還好吧,青?”
  
  “還好,就是有點累。剛開始有點不適應,慢慢就習慣了?!蔽艺f?!霸趺矗銢]有實習嗎?”
  
  “實習?我也想啊,可老爸不讓去!他讓我好好休息幾個月。”她有些抱怨地說。
  
  我笑了笑,問她:“工作聯系好了吧!”
  
  她灑脫地揮揮手:“不知道,老爸說不用我操這個心。”
  
  我說:“那很好啊------我要走了,以后常聯系啊!”
  
  我因為天黑前要趕回家,就匆匆的和劉文婷告別,去校外找三輪車了。
  
  三
  
  師范二年級時,學校組織了一次外出寫生。去的地方叫石蘇巖,聽說還是一個很有名的風景區。得到消息,很多同學興奮地不得了??梢灿腥烁吲d不起來,因為去一次要花幾十塊錢。
  
  我是山里長大的孩子,對去山里游玩沒有太大的興趣。但這次老師留有作業,必須畫三幅風景寫生。
  
  大巴車把我們顛到一個山溝里的時候,已是下午三點多了。雖然很疲乏,興致卻很高。下車四處一望,稀稀疏疏的十幾戶人家點綴在山野里。房子都是石頭壘起來的,有的墻上還有白石灰寫的字,隱約分辨出是諸如農業學大寨、毛主席萬歲等。我們到的地方是一個鄉,鄉上有一家供銷社和一家郵電所。聽以前來過這里的老師說,從這里寄出一封信,即便是同一個省內,也需要半個月才能收到。
  
  到石蘇巖的第二天,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在山腰里選好角度,支好了畫架開始寫生。下午兩點半左右,三個年齡約摸八九歲的孩子從我們身邊經過,兩個男孩,一個女孩,典型的山里面的孩子。他們都很瘦,衣服也很破舊,斜背著布書包,書包看上去有點臟。每個孩子的手里都提著一個陶罐。
  
  他們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,停了下來,但卻沒有靠近我們,也不說話,只是遠遠地看。我擱下畫筆,笑著對他們喊道:“小弟、小妹,過來!”
  
  他們都不作聲,互相看了看,然后一起走了過來。
  
  我蹲下來,問那個大一點的男孩他們住在哪里,那個男孩朝他們過來的方向一指,說:“這座山過去,再過一座山?!?/div>
  
  “那你們現在去哪兒?”我問。
  
  “去學校?!彼卮稹?/div>
  
  我指了指另一個方向,問道:“學校在那邊嗎?有多遠呢?”
  
 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,說:“從這里下去,還要翻一座山,在溝溝上面一點。”
  
  我沉思了幾秒鐘,問他們:“今天是星期幾?”
  
  “星期日?!?/div>
  
  “那你們要住在學校里吧?”
  
  “嗯?!彼卮?。
  
  我問他:“你讀幾年級呢?”
  
  “我讀三年級,他倆讀二年級。”他用眼睛看了看另外兩個同伴。
  
  我走到小女孩身邊,用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。她的臉很清瘦,大大的眼睛看著別的地方?!澳銈儗W校同學很多吧,小妹妹?”
  
  她沒有回答我,眼睛還是看著別處。
  
  “一年級到五年級,有三十多個?!蹦莻€大些的男孩幫她回答道。
  
  這時,我的兩個同學拿著照相機過來了。我對三個小孩說:“我們來照相好嗎?等我們回去把照片洗好后,給你們寄過來!”
  
  我們給三個孩子分別拍了照,然后我們聚在一起合了影。
  
  這時,我留意到他們手里提的陶罐了。黑黑的罐身,罐口處有點土黃。
  
  “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呢?”我問。
  
  “南瓜”。
  
  “帶到學校里吃的嗎”
  
  “嗯。”
  
  ------
  
  直到現在,我也沒有把照片寄過去。
  
  四
  
  這個夏天特別的悶熱。
  
  山里的七月沒有什么事可做,可爹卻是閑不住的。每天天不亮,他就起了床,拿上鋤頭或者其它農具去坳里。我總是睡到天大亮了才起床,起來后就在家里做飯、洗衣服。
  
  娘去世得早,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。我讀師范這三年,爹一個人在家里,不知道無數個日夜他是怎么熬過來的。
  
  有一天中午吃飯,爹突然問我:“你什么時候才能上班呢?”
  
  我猶豫了一下,回答道:“也不清楚,九月一日應該能安排好吧!”
  
  停了一會兒,爹又說:“這兩天你去城里問一下,那樣放心些。”
  
  我“嗯”了一聲。
  
  爹不停地把菜夾到我的碗里。
  
  過了一會兒,他又問我:“你實習的那個學校怎么樣呢?”
  
  我說:“學校很好!我給校長和老師們留下的印象應該也很好。只是,分配的事,可能要教育局說了算。”
  
  爹“嗯”了一聲,說:“那是?!?/div>
  
  第二天一早,爹就催我去城里。這一次,我堅決不讓他送我。他就說:“那好,那你就等到天大亮才動身吧!”
  
  縣城不算大。因為天熱,過了十點鐘,街上就沒有多少人了。我以前去過幾次教育局,所以很容易就到了那里。
  
  教育局的大鐵門上了鎖,但旁邊的一個小側門是開著的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年人坐在門衛室里看報紙。我很有禮貌地問候了他,然后告訴他我是今年剛畢業的師范生,現在來局里想咨詢一下工作分配情況。他也很客氣的對我說,分配的事可能要半個月后才有眉目,這幾天負責分配的領導去市里開會了,最好等半個月后再過來問問。
  
  我告訴他我家離縣城幾十里地,我是走路過來的。他笑著說姑娘,你是個能吃苦的孩子。停了幾秒鐘,他問我:“姑娘,你家有電話嗎?”我說沒有,周圍也沒有。
  
  等我精疲力盡地翻過第二道山梁,老遠就看見了爹的身影。他在那條熟悉的山路上來回地踱著,夕陽把余輝灑在了他的身上。
  
  五
  
  自打娘走后,爹就很少收拾屋子。家里除了兩張木床,一張帶抽屜的桌子和一張供桌,就沒有其它家具了。我和爹吃飯用的桌子,是爹用青石板做的。青石板桌子旁邊,是三個石頭鑿成的凳子。
  
  從教育局回來后,我就開始收拾家里。抽屜桌子和供桌用山泉水擦了好幾遍。我對爹說,我以后要在抽屜桌子上看書,還要在上面批改學生的作業。爹聽了什么也沒說,只是不停地笑。
  
  我們家里只有過年的時候,才在門上貼幅春聯?,F在,我把在學校里的那些繪畫作業挑選了十來張貼在墻上,爹的房間里也貼了幾張??吹绞帐暗母筛蓛魞舻姆块g,爹的心情似乎好多了,話也比平時多了些。
  
  就這樣又過來十多天,天也越來越熱了。爹說教育局開會的領導應該早回來了,你還是過去問問情況吧。我說是要去問問,我心里也正這樣想呢!
  
  第二天,我就又去了教育局,看門的大爺一眼就認出了我。
  
  “姑娘來了!人在二樓開會呢。你等一會兒,等散會后才進去吧?!?/div>
  
  我說:“謝謝大爺!”
  
  我又問:“我要找的領導姓什么呢?”
  
  “姓謝,謝局長!”大爺說。
  
  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,有五六個人從二樓下來,可能是散會了。
  
  “你去三樓走廊最里邊的辦公室吧!”大爺對我說。
  
  我輕輕地朝三樓走去。在一樓和二樓樓梯轉折處的墻上,有一面很大的鏡子。鏡子的右下方是一棵粗大的迎客松。我站在鏡子前,理了理頭發,拉了拉襯衫。我的心里有些緊張。
  
  三樓走廊很干凈,潔白的地板磚能照出影子。隔幾米遠就靠墻擺放著一盆植物。
  
  終于走到盡頭了。板栗色的木門上方有一塊金屬牌,牌上寫著“副局長辦公室”幾個字。門開著,我輕輕地敲了幾下。
  
  “進來?!币粋€低沉的聲音傳來。
  
  “謝局長,您好!”我幾乎是邊邁步邊說。屋里就一個人,靠墻坐在一張很大的深色辦公桌后面。
  
  他打量了我幾秒鐘?!澳闶??”他問。
  
  “我是***師范學校的畢業生,我叫余青?!蔽仪由卣f,臉上堆滿了笑容。
  
  “你坐?!彼f。
  
  “我是來打聽一下我的工作安排的事的!”我站在他的辦公桌旁,并沒有坐下去。
  
  “還要一段時間,到時局里會通知你們的。”他躺在他的椅子上,身體有節律的晃動著。
  
 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,只是笑。
  
  “我想問一下局長,我會分配到哪里上班呢?”我不想失去這次來縣城的機會,還是怯生生地問。
  
  他笑了笑,說:“這個不好說啊。今年畢業生比去年要多,原則上是回到原戶口所在地,但也有可能留在縣里------我們會綜合各種因素------”他平靜地說。
  
  這時,電話響了。謝局長抓起電話。“奧,是啊,是啊”他笑著,“有點難度------盡量吧,快了,快了------到時候再說吧------”
  
  電話打有兩三分鐘,掛掉了。謝局長想起我還在屋里,就說:“你先回去吧,到時會通知你?!?/div>
  
  我把我家的位置和家里沒有電話的事說了一遍。
  
  “那你過半個月再過來看看吧?!彼粗?,說道。
  
  六
  
  進入八月,就進入了伏天。
  
  夏夜炎熱,我和爹都睡得很晚。
  
  我很少吃零食。山里不像城市里,隨時都可以買到零食吃。況且爹也很少給我零花錢,即使給我了,我也舍不得花掉。
  
  但是現在,爹每晚都要做點零食給我吃:炒西瓜子、炒花生、炒黃豆、爆玉米花、做土豆餅、拌地瓜絲------爹還泡參茶、參花茶給我喝。我們邊吃邊聊,盡情地享受著夏夜的靜謐與空曠。
  
  有天晚上,我把寫生時遇到三個小學生的事講給爹聽。我說山里的孩子真可憐,翻山越嶺的去讀書,還要住在學校里,那么小!
  
  爹說難道你忘了,你以前讀書,不也是翻山越嶺嗎?
  
  我說真希望做一名山村教師,讓大山里的孩子們都能快樂地上學,學到很多知識。爹說:“城里多好啊,風吹不著,雨淋不著,住著大樓房子,還不用擔驚受怕------爹還等著享你的福呢!”
  
  我說:“山里就是交通不好,如果把路修通修寬闊了,其實也不錯的?!?/div>
  
  爹說:“那是沒指望了,山里修路,難??!”
  
  我笑著問:“爹,你想讓我在哪里上班呢?”
  
  “那還用問嗎”,爹立刻說:“辛辛苦苦地供你讀書,不就是想讓你將來過上好日子?爹在這山溝里呆夠了,你就是爹的盼頭??!”
  
  我不禁笑了起來。
  
  轉眼到了八月中旬,有天我對爹說我要去教育局看看,爹說:“去吧,明個去時,把我的那幾棵參帶上。”
  
  我說帶了東西干什么。
  
  爹說:“給領導燉湯喝。”
  
  七
  
  夜里下了一場雨,早上空氣清新濕潤。一路上都能聽到鳥的鳴叫。下過雨的山路非常泥濘,走一會兒,就要停下來,用樹枝把鞋上的黃泥巴撥下來。
  
  到了教育局,和守門的大爺打過招呼,我就去了洗手間,趁沒人看見,把鞋上和褲腳上的泥巴用洗手池子里的水,反復地擦洗、揉搓。洗了十來分鐘,洗的差不多了,但鞋和褲腳也濕的差不多了。
  
  今天是禮拜一,教育局的大院里停了很多車。謝局長還在開會,我就走到大門外大街上去了。
  
  十一點多,有車輛陸續出來。我趕緊跑進去,會議果然散了。突然看到了幾個月前我實習的那所學校的張校長。張校長幾乎同時看到了我。我立刻過去和他打招呼,他也笑著和我打招呼。我告訴他我是來打聽分配情況的。他說應該分好了吧,我們學校也分了兩個市師范學校的畢業生,但不知道有沒有你。他又說:“小余,你工作認真、熱情,學生們都很喜歡你,你將來會是一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!”
  
  我聽得有點激動了,說了句謝謝,就和他告別了。我要趕緊去見謝局長,免得他下班走了。
  
  謝局長剛好回到辦公室,我們打過招呼,他示意我坐下。
  
  我迫不及待地問起分配的情況。他說還在討論中,具體去向現在還沒有定下來。我說據聽說有些畢業生已經分配好了。他盯著我看了幾秒,慢慢地說:“是有這種情況,但只是局里的初步意向,最后結果還沒定下來?!?/div>
  
  我問:“我們能趕在九月一日上班嗎?”
  
  他說:“按道理九月一日都要上班的,但也有十月份才去單位報到的。”
  
  我又問:“分配到縣城里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嗎?”
  
  “也沒什么特別要求,但原則上回之前的戶口所在地工作?!彼卮稹?/div>
  
  我說:“那這樣下去,豈不是城里的永遠是城里的,鄉下的永遠就是鄉下的了?!?/div>
  
  他笑了笑,看著我說:“再等等,六七天就會有消息了?!?/div>
  
  走出教育局大門,我有些茫然,感覺頭腦里空蕩蕩的。太陽火辣辣的,我把遮陽帽壓得低低的,既不想看別人,也害怕被別人看見。
  
  我突然想到了張校長。我來教育局幾趟了,都沒去他那里看看。當初實習的時候,市師范只有我一個實習生。實習結束的那天,學校專門為我開了個歡送會。我所任教的兩個班級給我送來了兩個很大的日記本,張校長還代表學校,贈送給我一個燒開水的壺。分別時,學生們把我送了很遠,很多學生都哭了。
  
  現在已是中午,張校長該吃午飯了,飯后他可能要休息一會兒。我這樣一邊想一邊朝學校方向走去。我感到口很渴,就在路邊小商店里買了一支冰棒。
  
  這是一所普通的縣城小學。大門緊鎖著,因為有教職工在里面居住,所以側門是開著的。校園綠化搞得很好,我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,又困又乏,不一會兒便打起盹來。
  
  下午三點多,我才去敲張校長家的門。他看是我,就問我怎么沒有回家?怎么沒來他家吃飯?我撒謊說我在外面吃過了。他趕緊讓我進屋,把電扇對著我吹,又倒水給我喝。
  
  我們的話題說到了工作分配上。他說分到他們學校的兩名師范生可能沒有我。我尷尬地笑了笑,說沒關系,服從教育局的分配。他說分工的事全是教育局說了算,你應該多和謝局長溝通溝通,如果能分到縣里,各方面條件都要比下面要好些,最起碼分到城郊鎮上,如果分到山溝里,那就麻煩了------
  
 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,已是滿天星斗了。爹做的飯菜早就涼了,他要再熱一下,我說算了,天熱,吃涼的好。
  
  我感到精疲力盡。
  
  八
  
  爹無論如何讓我第二天就去教育局。我說我真的累得不行了。爹說孩子,現在累點沒什么,等分好了就好啦。再說現在還來得及,恐怕再過幾天就晚了。
  
  第二天一早,爹就起來做飯。飯做好了,他才喊我起床。我們匆匆地吃完飯,爹從他的房間里提出來一個小蛇皮口袋。我問他提的是什么,他說是山參。爹可能早就把他這幾年在山里尋到的參準備好了。
  
  我說爹我不帶這個。他說我不要你拿,我送你去。我說你也要去嗎?他“嗯”了一聲。
  
  路上,爹對我說:“我們今天都不要進去,你只在大門對面看著,等謝局長出來,你就招呼我一聲?!?/div>
  
  我“嗯”了一聲。
  
  等待,是最難熬的,特別是沒有約定的等待。
  
  大概有十二點十分的樣子,終于看到謝局長從大門里出來了。我趕緊招呼爹。爹問:“是走路還是坐車?”
  
  “走著呢!”我回答。
  
  “那好,先不要讓他看見,我倆跟著他?!钡÷暤卣f。
  
  我們跟著謝局長走有幾十米,爹讓我招呼謝局長。我就快步跟上他。
  
  他感到很突然,問我:“你怎么在這兒?”
  
  我答不上話,只是笑。
  
  爹快步走上來,低聲地對謝局長說:“孩子的事,給您添麻煩了!家里沒有什么能拿出手的,這是我這些年在山里碰到的幾棵參,順便捎給您燉雞湯喝。請不要見外,一定要收下,讓您笑話了!”
  
  我忙對謝局長說:“這是我父親!”
  
  謝局長忙說:“你們這是干什么啊?還是帶回去吧。我說過,分工的事不用著急,就在這幾天。”說完,快步走開了。
  
  我爹趕緊跟了上去。到了一個轉角處,爹拉起謝局長的手,把裝參的口袋硬塞過去?!白屇M心了!”爹誠懇地說。
  
  沒想到謝局長笑了起來:“你這是------哎,既然這樣,就先放我這里吧,工作的事,以后局里說。”然后扭過頭,對我說:“小余啊,你星期五下午到辦公室找我?!?/div>
  
  我和爹如釋重負。爹說:“孩子,我倆找個地方吃點飯再回去吧,我渴的不行?!?/div>
  
  我說:“好吧!”
  
  我們找了一家價格便宜的小吃店,爹要了兩個我愛吃的菜,他自己也要了一瓶啤酒。我倆就邊吃邊聊著。
  
  九
  
  我再次來到教育局的時,謝局長不在。問其他工作人員,都說不知道去哪里了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,但謝局長說好讓我今天下午來找他的,看來只有耐心地等了。
  
  下著小雨,不怎么熱。行人都撐著傘,大街上沒有了往日的灰塵。教育局所在的位置是縣城的主干道,路面很寬,人聲、汽車的喇叭聲、商店里的音樂聲,交織在一起,讓人感覺到了城市的繁華。
  
  早晨出家門時,空氣很潮濕,但沒有下雨,因此沒有帶雨傘。我在教育局大門旁邊站了一會兒,心想總是站在這里不太合適,就順著一家家店鋪向西踱著。街道兩邊,隔十多米就栽著一棵梧桐樹。樹很粗,但不是太高。向著街道一邊的樹枝很密,伸的也很長,向著店鋪一邊的樹枝,就很少很短了。我想起了一句話:栽下梧桐樹,引來金鳳凰。我想我就是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吧,馬上就要棲上縣城的梧桐樹了------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,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師范生,一個小人物而已,甚至和人物兩個字都沾不上邊------我又想起山里的白樺樹了,比起這些梧桐樹來,要高大得多,也親切得多------再過半個月,秋天就要來了,樹葉也要落了------
  
  不知不覺,走了兩個十字路口,大街也快走完了。我立刻轉過身,快速地向教育局走去。
  
  說不定謝局長早在那兒了,我這樣想著。
  
  三樓的副局長辦公室門開著。我探了一下頭,他在。我沒有敲門,就闖了進去。
  
  “謝局長您好!”我說。
  
  他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,說:“小余來了,坐吧!”
  
  我在他斜對面靠墻的長椅上坐了下來。
  
  “外面還在下雨吧?沒淋到你吧?”他語氣里含著關切。
  
  “沒有、沒有,我剛到!”我搓著兩只手,不敢看他,也不敢問工作的事。
  
  “局里已經研究好了,你工作已經安排好了。等一下你去一樓綜合辦公室找小羅,把你的報到證拿去,就可以去單位報到了。”謝局長不待我開口,就把我想要問的全說了。
  
  我心情突然莫名的激動,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瞬間襲上心頭。謝局長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,看上去特別親切。
  
  “快開學了,希望你工作愉快!”他說。
  
  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。是啊,快開學了,我要工作了。我才十八歲,我自己都覺得我還是一個孩子。但現在,我就要工作了,就要站上講臺,成為一名真正的老師了!
  
 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,站起身,對謝局長說:“謝謝您!我現在可以下去拿報到證了嗎?”
  
  “可以?。 彼χ卮?。
  
  我一轉身,說了句謝局長再見,就快步走了出去。下樓梯時,感覺自己特別的輕盈。
  
  我找到了綜合辦公室。
  
  門開著,屋里有三個年輕的男子,各自坐在辦公桌后。我問離門最近的男子:“請問,哪位是羅老師?”
  
  他沒抬頭,淡淡地說:“什么事?”
  
  “我是市師范學校的畢業生,謝局長讓我過來拿報到證的。”我笑著說。聲音不太大,但他能聽得到。
  
  “你叫什么?”他問。
  
  “余青。”
  
  他站起身,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,走到身后一個銀灰色的文件柜旁。他翻了一會兒,便取出了一張紙,然后又回到辦公桌旁。
  
  “畢業證帶來了嗎?”他第一次看著我,問道。
  
  我說:“畢業證?沒帶。家里擱著呢。”
  
  “帶身份證了嗎?”他又問。
  
  “身份證有!”我趕緊回答。我從兜里掏出錢夾,把身份證抽出來遞給他。
  
  他隨便掃了一眼,就把身份證還給了我。然后推過來一個本本,上面有打印好的表格。
  
  “在這里簽個名?!彼钢惶幙瞻椎母褡訉ξ艺f。
  
  我飛快地瀏覽了一下,便在他指的地方簽下了我的名字。
  
  他把本本拿回去,然后遞過來一張紙。
  
  “收拾好啦,拿著這個去單位報到?!彼粗艺f。
  
  我接過那張紙。紙的兩面都有打印好的文字。一面有“報到證”幾個大字。我再仔細地閱讀另一面:梁溝子小學校,茲有余青同志壹名,性別女,去你處------
  
  梁溝子小學校?梁溝子在哪里?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嗎?
  
  我心里開始不安起來,之前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。我問他:“請問梁溝子小學校是我要去工作的地方嗎?”
  
  他點點頭。
  
  我又問:“梁溝子在哪里?”
  
  他抬頭注視著我,說:“就是梁溝子鄉啊,------你是哪個鄉的?”
  
  我告訴了我家所在的鄉名。他說:“就靠近你那個鄉啊,難道你不知道嗎?”
  
  我喃喃地說:“把我分到那里上班嗎?不會吧------”
  
  他笑了笑說:“那個學校還不錯的。”
  
  我站在院子里,雨還在下著。我有些失落,心里一片空白。
  
  突然想起了謝局長。我轉身就直奔三樓,沒有敲門。
  
  “謝局長,我------”我氣喘吁吁。
  
  他示意我坐下。
  
  我把報到證遞給他:“謝局長,我要去梁溝子小學上班?”
  
  他接過報到證,卻沒有看,順手放在我面前。
  
  “梁溝子小學是離你家最近的小學校。學校要發展,正缺少像你這樣的老師!”他說的很慢,始終微笑著?!拔覀冄芯堪涯惴旁谀抢?,你不要讓局里失望?。 ?/div>
  
  我腦海里一片空白,釘子一樣站在他面前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  
  他又拿起報到證,遞過來,說:“還有幾個更艱苦的地方,只有十幾個學生------”
  
  我頭腦里立刻浮現出石蘇巖寫生時碰到三個學生的情景。
  
  十
  
  這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。
  
  我說爹,你就不用去了,我自己能找得到,再說只是去報個到。
  
  爹說你沒去過梁溝子,我帶你找一條近一些又好走的路,以后可是天天都要走的??!再說閨女上班了,當爹的去你單位瞧瞧,我這心里頭高興,臉上也榮光!
  
  從我家到梁溝子,我們走了將近兩個小時。
  
  中間要翻過兩座山,雖然都是崎嶇小路,但還是好走的。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,是要穿過一片林子。
  
  學校在半山腰,房子建的像“口”字去掉下面一橫。每一面各有三間房子,南面是空地,雖不大,但很平整,剛好做操場。
  
  我們到的時候已是十一點多了。我戴著帽子,可還是出了一身汗。
  
  我們在操場上停了下來。正對著操場的墻上,可以看到白石灰寫的大字“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”。房子有些破舊,墻體一米多高是用石頭砌的,石頭上面是青灰色的磚。房頂是灰黑色的小瓦。每一排房子,都是中間的那間開著大門,兩邊的房子開著窗。有的窗子有玻璃;有的玻璃碎了,只剩下木框框;有的用塑料皮紙堵著;用的干脆什么也沒有。一些麻雀在檐下飛來飛去。
  
  正看時,西邊屋子里走出一個中年男子。黝黑的臉,灰色的襯衣,袖子卷得很高,腳上穿一雙黃色膠鞋。
  
  “你們有什么事嗎?”他把手遮在前額,問道。
  
  我說:“你好,我是來報到的?!蔽遗滤麤]聽明白,又補充說:“我是剛分到這里來的老師?!?/div>
  
  他立刻大步走過來,伸出手說:“歡迎歡迎!你就是余老師吧,快進來吧!”
  
  我還沒有和男性握過手,但還是把手伸了過去。他的手很大,很有力。
  
  屋子里還有兩位中年男人,可能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,我走到門前時,他們已經迎出來了。
  
  “快請坐!”剛才和我握手的中年男子熱情的說:“我姓麻,是這里的校長。”他邊說邊端凳子。
  
  我趕緊說:“麻校長您好!”
  
  屋子里有三張桌子,凳子卻有五六個。
  
  麻校長笑著對另外兩個男人說:“這是新來的余老師,余青,余老師!”他又笑著對我說:“這是徐老師,這是張老師!”
  
  我微笑著和他們打過招呼。
  
  我和爹坐了下來。麻校長遞過來兩把扇子,“天真熱,你們走著上來的吧,真的辛苦了!”
  
  這時那位姓徐的老師端過來一臉盆清水,又順手端過來一個凳子放在我面前,“洗把臉吧,這是剛挑上來的山泉水!”他說。
  
  我讓爹洗了臉,自己卻沒有動。在這幾個男人中間,我有些不自在。
  
  麻校長也端了個凳子,在我對面坐了下來。他說:“前幾天我去開會,鄉上說余老師要分到我們學校,現在果真是來了!這里就我們三個老師,我來這里已經快十五年了,他倆也有十多年了?!?/div>
  
  麻校長接著說:“現在學校有五個年級,每個年級一個班,但學生不到五十名?!蓖A艘幌?,他接著說:“按要求,至少需要五個老師------現在你來了,就好了!”
  
  我從包里拿出報到證,站起來雙手遞給麻校長。我說:“我剛畢業,什么都不懂,以后還需要你們多多指教!”
  
  麻校長認真地看了報到證,然后站起身,在一張桌子上拿了一本書,把報到證輕輕地夾了進去。然后他坐下來說:“余老師是山里人,也知道山里學校的困難。這里的學生住的都比較遠,走路要花很長時間,所以上午十點鐘學生才能來齊。遇到刮風下雨,很多學生那天可能就不來了。中午時間短,就不能回家吃飯了,因此每個學生,包括我們老師,都要自帶午飯。天氣暖和還好,一到天冷,就只能吃冷飯了。下午四點鐘就要放學,保證每個孩子天黑前都能到家。如果遇到雨雪天,放學還要提前些?!?/div>
  
  我問:“有學生住學校里嗎?”
  
  “沒有”,麻校長回答:“現在沒這個條件,沒水沒電的。用水要到下面農戶家里挑,再說,房子也不安全?!彼D了一下,說:“這上面有野豬什么的。”
  
  “后天就是九月一日了,這兩天我和張老師、徐老師把教室清理一下,課桌也要釘釘、修補修補?,F在還不知道有多少一年級的新生,估計其它年級輟學、轉學的也有。我們只有確定了人數,才能訂課本。當然,還要去輟學孩子家里做工作。所有的事情做下來,可能要等到教師節以后才能正式上課?!?/div>
  
  他停了一會兒,又接著說:“余老師這兩天就不用來了,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,一號再過來吧。剛踏入工作崗位,需要一個適應過程。以后工作中遇到什么難處,要及時說出來,大家共同解決?!彼裢蝗幌肫鹆耸裁矗a充說道:“來的時候要帶上毛巾和臉盆,還有喝水的杯子——我們都喝山泉的——別忘了每次多帶件衣服,早晚山風冷。還有手電、棍子,山里的天氣變化大變化快,路上都用得著!”
  
  十一
  
  五點半,鬧鐘叫我了。
  
  我這只心愛的鬧鐘,從初中就和我形影不離了。但讀師范三年,它就叫過一次。那也是開學的第一天,我也是把鬧鈴定在了五點半,結果宿舍的同學都攻擊我,說吵了她們。有的說這又不是讀初中,起那么早干什么?有的說多睡才能長身體,現在正是生長發育的時候呢!更有一個說余青,你的雞再敢叫一聲,我就殺了它吃肉------
  
  現在,我又需要它了。
  
  我喜歡吃面條,做起來方便又快捷。洗梳、吃飯,剛好用了一個小時。用具是昨天就準備好了的。我對爹說:“走了,爹?!?/div>
  
  爹說:“真不要我送了嗎?還是送送的好,反正待著也沒事做。”
  
  我說:“我真的行,你看,天都亮了?!?/div>
  
  爹說:“那好吧,一定要留個心啊------晚上回來早些!”
  
  我心情如此的愉快,全身的毛孔都舒展著、暢透著。濕滑的晨風不是從一個方向吹來,而是繞著我的長發、我的臉頰、我的脖頸。遠山黛青,山腰、山腳,有幾戶人家都亮著燈。東天已經破曉,輕霧攪著淡淡的月色。我的運動鞋格外的潔白,輕盈的像兩只兔子輕快地蹦跳。物品袋在我的手里搖來擺去,像一只手絹那樣輕飄。我一會兒唱“讓我們蕩起雙槳”,一會兒唱“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”,一會兒唱“小小的一片云呀,慢慢地走過來”------
  
  工作讓人愉快,人生的又一個起點。
  
  經過那片樹林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。偶爾能聽到有男人們的吆喝聲,但太遙遠太縹緲。我不敢唱了,腳步也慢了下來,邊走邊前后左右的看。林子里還很暗,一些高大或矮小的雜樹上不斷地有水珠落下來,落在地上的落葉上,簌簌有聲。偶爾有一兩只鳥撲騰一聲飛過,我的心便會驚嚇一下。走了一程,干脆放開喉嚨,但嗓音已有些走樣。這時我想起來爹,要是他現在在我身邊,該有多好!
  
  太陽已從東邊出來了,把遠處的山林染成黃黃的一片。一陣陣金黃色的霧氣從山谷里升騰起來,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。
  
  遠遠地望見學校了——梁溝子小學校,那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!
  
  我是一名老師了,是這個學校的主人!我美麗,我善良,我熱情------我要教孩子們唱歌、跳舞、畫畫;我要帶著孩子們在操場上瘋跑、做游戲;我要讓課堂氣氛活躍、要讓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舉手發言;我要讓我的學生們都記住我是他們的老師,是他們的好老師------
  
  麻校長先看到了我,對屋里喊了一聲。徐老師和張老師同時跑了出來。三個人跑到我面前,奪過我手里的物品。麻校長笑著說:“余老師,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!”
  
  我說:“都九點多了,還早?。 ?/div>
  
  我們邊說邊進了辦公室。
  
  辦公室原來只有三張桌子,現在多了一張。麻校長指著靠窗的那張桌子對我說:“余老師,那是你的辦公桌,有點小,先將就著用?!?/div>
  
  和之前的三張桌子不同,我的辦公桌上多了一層報紙,看得出是新糊上去的。我的心里有些暖暖的。
  
  徐老師把我的物品提進另一間屋子。
  
  麻校長說:“余老師也來了,我們就開個會吧!”
  
  我立刻嚴肅起來,我參加工作的第一次會議!
  
  麻校長說:“今天是九月一日,是秋季開學的第一天。但大家知道,我們這個學校有點特殊?!甭樾iL笑了笑,接著說:“大部分同學今天不會到校。當然,可能有些學生還在路上?!?/div>
  
  這時,窗外有幾個小腦袋朝屋里張望著,我的心里立刻有種莫名的激動,感覺到自己突然高大起來。
  
  “我安排一下工作,”麻校長接著說,“徐老師還是負責一年級,也就是新生的工作。這個不用多說,你做多年了。表一定要填好,特別是家庭住址,父母是在家還是外出等。張老師,你還是負責五年級工作,學生一到齊就上課?!?/div>
  
  麻校長笑著看著我,說:“余老師剛來,先熟悉一下,適應環境需要一段時間。至于教學方面,你和我負責二、三、四年級。”
  
  我不住地點頭,但心里沒底,也不知道工作從哪里下手。
  
  十二
  
  到中午十二點,二至五年級一共來了十六個學生。來報名的一年級新生有六個。麻校長打開了北面和東面房子的大門,我帶領已到校的孩子們打掃教室。北面三間房子是二年級和三年級的教室,三間房子是相通的,中間沒有被隔開。上課的時候,兩個年級的學生背對著背坐著。因為學生不多,中間一間房子基本是空的。
  
  課桌不多,一張課桌夠兩個同學使用。凳子也是長形的,兩個同學坐一條凳子。桌凳都是白楊樹做成的。教室兩頭的墻上有黑板,光滑的水泥上面噴的黑板漆。黑板不太平整,很多地方的漆已經剝落,看上去有點陳舊。黑板灰蒙蒙的,有些地方還沒有擦干凈,就像長了一層霉。
  
  學校的掃帚不缺,山里的鐵杪子,隨便砍一些,扎起來就能用。水是徐老師從山下農戶家里挑來的,我讓這些孩子節約著用。
  
  我安排學生們打掃地面、墻面衛生,擦黑板、擦門窗、擦桌子板凳。學生們嘰嘰喳喳的,但都很聽話。他們一邊做一邊拿眼睛瞟我。天氣很熱,我一身汗,但心里很快樂。
  
  我正帶著孩子們在四、五年級的教室里打掃,突然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叮叮當當聲。我本能地產生一種反應:這是我上小學時,那種掛在檐下的鐵鈴發出的聲音。我走到窗邊,麻校長正在辦公室左側廊檐下,手拿一小截細鋼筋,在不緊不慢地來回敲著。那掛在房檐下的鐵鈴,像一個被切下一端的長冬瓜,烏黑烏黑的。雖有學生的吵鬧聲,但鈴聲還是那么雄渾、悠遠,在山谷里回響。
  
  聽到鈴聲,學生們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,向門外跑去,邊跑邊嚷:“吃飯嘍,吃飯嘍------”一個女學生對我說:“老師,要吃飯嘍!”
  
  我收拾好工具,在桶里洗了洗手,也跟著走了出去。
  
  麻校長已經站在辦公室前的廊檐下了,徐老師和張老師也走了過來,站在他旁邊。麻校長用手示意外面熱,學生都過來,站在廊檐下。
  
  麻校長說:“同學們都站好了!”
  
  學生們嘰嘰喳喳跑到廊檐下,你擠我一下,我推你一把。
  
  “同學們安靜!”麻校長說,“從今天開始,就正式開學了。希望同學們不要曠課,上學、放學一定要注意安全。等會兒是你們吃飯時間,吃過飯后不要亂跑,要到各自的教室里休息一下?!比缓笏沂疽饬艘幌拢f:“余老師,過來!”
  
  我趕緊走到麻校長身邊。麻校長笑著對十多個學生說:“這是剛分到我們梁溝子學校的余老師,同學們歡迎余老師的到來!”說完,他先鼓起掌來。
  
  徐老師和張老師也跟著鼓起了掌。同學們也拍起了手掌。聲音雖然不響亮,但我趕到特別激動,特別幸福。
  
  學生們上午來的時候,每個人都提著一個袋子,有塑料袋,也有布袋,袋子里面裝的是午餐和水?,F在,學生們都回到了自己的教室,享用午餐去了。
  
  太陽火辣辣的照著。山風一吹,臉上的汗就沒有了。我感到有些疲倦,就走進了辦公室。
  
  麻校長問我:“余老師帶午飯了沒有?”
  
  我說沒有。突然想到了,剛來報到時,麻校長曾說過要自己帶上午餐的,為什么忘了呢。
  
  我笑了笑,說:“我不餓,晚上回家再吃啦!”
  
  “那怎么能行呢”,麻校長說,“忙乎了一上午,這么熱的天,不吃不喝,怎么可以呢!”
  
  徐老師也說:“是啊,不吃飯怎么可以呢!”
  
  經他們這么一說,我感覺真的有點餓了。但我嘴上卻說:“我真的不餓,你們吃吧,不用操我的心!”
  
  麻校長說:“小余啊,你吃我的吧!”
  
  他端過來一個很大的洋瓷缸子,瓷缸子上面有一個蓋子。這應該是他的午飯了。
  
  我趕緊推開他的手:“麻校長,我真的不餓?!?/div>
  
  他說:“都怪我,工作沒做好!”
  
  我說:“怎么怪你呢,是我自己的疏忽------反正我已習慣了中午不吃飯了,你們吃吧,我喝點水就好了!”
  
  早上出來時,我帶了一壺水。
  
  我問徐老師:“徐老師,我的物品放在哪里了?”
  
  徐老師說:“隨我來吧!”
  
  西邊有三間房子,中間一間是辦公室,北邊一間是一年級教室,我跟著徐老師走進南邊一間教室。
  
  屋子里堆放著雜物。有破掃把、幾把鐵鍬,還有幾張桌子。我的物品袋放在一張破桌子上。我對徐老師說你去吃飯吧,我喝點水,坐一下就可以了。
  
  徐老師看了我一眼,就轉身出去了。我打開物品袋,剛把水壺取出來,徐老師端了一張凳子進來了,“小余啊,坐下來好好歇歇吧!”
  
  我說:“謝謝徐老師,你去吃飯吧!”
  
  終于坐下來了。擰開壺蓋,水還溫著。天雖然熱,屋子里卻很涼爽。我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,環視著這間屋子,不禁打了個呵欠。我用手撐著頭,慢慢的迷迷糊糊起來。
  
  十三
  
  一覺醒來,我大吃一驚:自己在什么地方?現在是什么時候了?
  
  我揉了揉眼睛,站起來,輕輕地走了出去。
  
 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。麻校長和徐老師趴在桌子上,看樣子睡著了。我的神智立刻恢復了。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辦公室。太陽高照著,四周很安靜。我走到北面的教室門前,剛好張老師打里面出來,他笑著問我:“余老師怎么不休息了”?
  
  我沖他笑了一下,說:“我睡了的”!
  
  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,也不知道我剛才究竟睡了多久。
  
  張老師說:“今天我值班,這些孩子要緊盯著,不能讓他們出去亂跑。最好是睡一會兒,即使睡不著,也不能影響其他孩子休息?!?/div>
  
  我邊聽他說,邊跟著他向四、五年級教室走去。
  
  五年級的教室里很安靜。孩子們上午搞衛生,可能都有點累了。有幾個同學趴在桌子上,看樣子并沒有睡著。另外幾個同學,有的端著瓶子在喝水,有的在出神。
  
  張老師示意我出來,小聲地說:“時間還早,兩點再叫他們,反正今天也沒有別的事要做”。
  
  我和張老師慢慢地踱到了教室后面。這里長滿了茅草,一些藤狀植物順著教室的墻根向上爬。男生和女生的廁所也在東面教室的后面。
  
  我問張老師是哪里人,他說就是梁溝子鄉的,家離學校五六里地。他說當初學校周圍也有幾戶人家,因為交通太不方便,就陸續搬走了。前幾年鄉里也說把學校遷走,遷到住家戶稍多一些的地方去,可一直都沒有動靜。
  
  “大山溝里真的困難啊,”他說,“吃穿住行都不方便,有很多孩子因為學校離家太遠而放棄了讀書”。
  
  我倆邊走邊聊著。雖然已經入秋,太陽還是很火辣。
  
  下午四點,麻校長就敲鈴、集合,放學了。
  
  麻校長對我說:“小余啊,早點回去吧!中午沒吃飯,肯定餓的不行了?!?/div>
  
  山里的天,暗下去很快。我到家的時候,太陽已經進去了。
  
  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把旅游鞋脫下。我把兩腿伸直了,這才感覺到兩只腳又麻又疼,小腿也有點腫脹。爹端來一碗參茶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,我坐在那里,一點也不想動。真的又累又餓。
  
  吃飯的時候,爹小聲問我:“累了吧,孩子!”
  
  “還好,不怎么累。”我笑了笑。
  
  “路上還好吧?”他問,“不害怕吧?”
  
  我說:“怕什么,都這么大了?!闭f完,我立刻想起早上經過那片林子時的情景。
  
  爹盯著我,說:“明兒個我送你吧!”
  
  我沒吭聲。天已經很暗了,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。
  
  我說爹,明天我要帶午飯了。
  
  他說我晚上幫你做好。
  
  我說不用了,明早我自己做吧,天熱,做早了,容易餿。
  
  我洗了澡,換下的衣服隨便一丟,就上床睡了。
  
  十四
  
  鬧鐘把我叫醒,我猛然想到今天還要去上班,就趕緊起了床。
  
  爹已經起來了??吹轿易叱龇块g,他說:“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呢?飯好了我會叫你的!”
  
  我說不了,已經起來了。
  
  吃過飯,我提上水壺和裝有飯盒的塑料袋,朝學校走去。爹拿了把鐵鍬,鎖上門,跟在我身后。
  
  空氣濕漉漉的,月亮還在天上。昨晚睡得沉,現在精神特別好。
  
  過了那片林子,天也亮了。我說爹,別送了。爹說好吧,晚上要來這兒接嗎?
  
  我說不用了,下午放學早,沒事的。
  
  走了幾十米,無意的一回頭,見爹還在那兒站著。
  
  快到學校時,遇見了幾個學生,他們都朝我笑。有個男孩叫了一聲:“余老師!”我高興地答應了一聲。我說:“你們都來這么早??!”
  
  他們只是憨憨的笑。
  
  于是我們一起向學校走去,邊走邊聊。我問他們各自的名字、住哪里?他們也問我住哪里?遠不遠?
  
  麻校長已經到了。我把物品放好,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。麻校長說:“余老師走累了吧!趁你休息的時候,我們就簡單地安排一下今天的工作吧。今天還繼續登記新生。徐老師,下午放學的時候,把各班沒有到校的學生名單交給我。余老師,你帶學生搞教室外圍衛生,主要是除草,操場的、教室后面的。天熱,可以做慢些,不用急。”他笑著問我:“可以嗎?”
  
  我笑著回答:“沒問題!”
  
 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麻校長:“學校以前教過唱歌嗎?”
  
  “沒有。”麻校長說。
  
  我看了看徐老師和張老師,又看著麻校長,說:“我教學生唱一些校園歌曲吧!每天上午和下午上課前,學生可以先唱一支歌,那樣,學生上課時精力也集中,還不會打瞌睡。勞動的時候唱著歌,勁頭就會足些。”
  
  麻校長一拍手,高興的說:“好啊,這個建議很好,余老師,以后就由你來教唱歌了!我們學校沒有其它可開展的活動,唱歌很容易搞起來!”
  
  張老師、徐老師也說:“是啊,唱歌能讓學校充滿活力的!”
  
  中午吃飯的時候,麻校長對同學們說:“這學期我們可以教唱歌了,雖然學校沒有樂器,但余老師會教大家唱。以后每次集合,大家先唱支歌,同學們說好不好?”
  
  學生們立刻議論起來。雖然聲音不大,但我能聽得出他們很驚喜、很期待。
  
  學生們都回各自的教室吃飯、午休了,我也回到那間存放物品的臨時休息室。打開飯盒,早上做的面條稠巴巴的,沒有一點湯了。
  
  下午放學的時候,有幾個學生在路口等我。我問他們有什么事,他們只顧笑。我問一個大點的女孩到底有什么事,她說沒什么。我想,他們就是想和我一起走吧。
  
  我們走在彎彎的山路上,一路上都是樹木和青草,不斷有鳥的鳴叫聲在我們的前面后面。紅紅的夕陽,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路上,投在高高矮矮的青草上。
  
  十五
  
  上班已經五天了。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,六點從家里出發,九點之前趕到學校。爹還是每天早上把我送過那片林子。我不再拒絕他,我需要他的呵護。還有,我讓他送我,總比讓他待在家里替我操心強多了。
  
  全校已經有五十多個學生了。因為書本還沒有到位,所以還沒有正式上課。教室衛生和操場衛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。昨天上午集合,我已經開始教學生們唱《校園的小路》了。
  
  因為每天要走四個多小時的山路,我的腳和腿都酸痛酸痛的。去年買的半高跟涼鞋只在前天穿了一次,鞋袢就脫膠了。每晚睡覺前,爹都要給我燒開水泡腳。小腿也很沉重,好像長粗了很多。唯一的一雙球鞋因為每天都穿,有了很濃的氣味。睡覺時不能放在屋里,只好放在外面的窗臺上。
  
  晚上泡腳時,爹坐在我對面的石凳上,嘆口氣說:“孩子,爹知道你很累。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,總得想個法子!”
  
  我說:“沒事的,爹,后天就是星期六了,可以休息兩天呢!”
  
  其實我前幾天就在想著星期六了,我想好好休息一下。
  
  我每天到了學校,晚上就不想回來;晚上回來了,第二天就不想去了。
  
  十六
  
  還有兩天就是教師節了。
  
  讀小學的時候,只知道教師節那天放假一天,不用上課。初中時,教師節那天,班里會有同學給老師送禮物。禮物大多是賀卡,但我從來沒送過。讀師范時,每逢教師節,黑板報和宣傳欄里,滿是寫給老師的祝福語。
  
  中午吃飯的時候,麻校長說:“現在全校有五十二名同學,差不多就這么多了。有幾個輟學的學生,我已經和他們家長說過了,看這幾天來不來。下周一是教師節,我們現在商量一下,明天、后天、大后天——也就是教師節那天,我們都放假,周二正式上課,不知你們有沒有其它意見?”停了幾秒鐘,他又說:“我明天去縣里領課本和作業本。張老師、徐老師,這學期你們就負責四、五兩個年級,一、二、三年級由我和余老師負責?!彼倚α诵?,接著說:“余老師的到來,給學校帶來了活力!當然,余老師很辛苦,一個女孩子,每天要走幾個小時的山路------學校想把音樂和畫畫都開展起來,豐富一下孩子們的生活。我在這個學校十五年了,從來沒有搞過這兩樣------”
  
  他收住了笑容,眼睛盯著我,目光山谷一樣深邃。
  
  我說:“麻校長,我們努力去做吧!”
  
  辦公室里很安靜,不時傳來學生的說笑聲。
  
  因為明天是星期六,和幾個學生在岔路口分別后,我走的很慢。一會兒踢踢路邊的石子,一會兒看看路邊的草木,遠山明朗,一絲絲的云,在陽光里浮著,有點小風,但帶著溫度。以前做學生時,每逢周五,巴不得趕快放學,趕快飛到爹的身邊。為何現在不一樣了呢?
  
  轉過山腰,遠遠地望見家了。黑黢黢的屋子,靜靜地伏在夜幕下,門口,一個熟悉的身影,走走停停。這么多年,他還是那樣。爹不識字,但他把哪天是星期幾,記得很清楚。
  
  吃飯的時候,我說:“明早不要叫我了,我想多睡一會兒?!?/div>
  
  他連聲說好好好。又說:“我明個也有點事,你起來后自己做飯吃。晌午我回來,再做午飯?!?/div>
  
  涼爽的風輕柔地襲來,星子在山谷里一個一個點亮。我們吃的很慢,我把這幾天學校里的事說給爹聽。四周靜謐,仿佛能聽到幾百米外小河的喘息。
  
  十七
  
  我起來時,已經快十點了。除了偶爾的幾聲鳥叫,就是山風吹動樹葉的聲音。我明知爹不在家,但還是叫了兩聲。
  
  陽光灑滿窗臺。
  
  我已經一個禮拜沒有收拾房間了。
  
  十一點多,爹回來了。他一只手提著蛇皮口袋,一只手拿著一個新塑料袋——袋子鼓鼓的,汗水把淡藍色的肩頭染成了深色。
  
  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。
  
  “小青,進來!”他邊朝屋里走邊叫我。
  
  我跟了進來。
  
  他把蛇皮袋子放在地上,把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輕輕地擺在桌子上。然后,他快步走到院子里,撩我洗衣服盆子里的水洗了洗手,又快步回到屋里。
  
  “你猜我給你買了啥東西?”他笑著問我。
  
  “不知道?!蔽艺f。
  
  “你打開看啊!”他還是笑著說。
  
  我打開塑料袋,掏出一件衣服。
  
  “是給我買的衣服嗎?”我笑著問。
  
  爹點了點頭,“試一下!我比著買的,那個買衣服的閨女,和你身段、高矮都差不多?!?/div>
  
  “誰讓你給我買衣服?我還有衣服,那么多衣服——這衣服多少錢?”我有些責怪爹。
  
  爹沒有回答我,卻樂呵呵地說:“有牡丹花,穿著好看。你上班了,要穿得好看些!”
  
  看到爹開心的樣子,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。我把衣服抱進房間里,放在了床上。淡黃色的衣服,幾朵大大的、紅紅的牡丹花。
  
  爹已在院子里坐下了。我穿著新衣服走到他面前,他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。
  
  中午吃飯的時候,爹說他去了縣城。他說他到縣城的時候,天剛亮,他本想去教育局,但到了那里,才知道今天不上班。
  
  “你去教育局干什么?”我有些生氣地問。
  
  “找領導,把你的情況擺給他們聽聽?!彼f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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